南風窗:你還敢坐飛機嗎
作者 | 南風窗記者 施晶晶 趙佳佳
3·21東航MU5735航空器飛行事故之后,人們腦海里難免會蹦出這樣的一個念頭:“不敢再坐飛機了”。
事故之前,中國民航積累了超過1億小時的安全飛行時長,也創下了世界民航歷史上最好的持續安全飛行記錄——4227天,約11年零6個月。
“民航沒有那么危險,這里是一群很認真的人去保障每一個航班。”從業近10年的民航人齊亞東告訴南風窗。
那么,為這一切提供安全保障的,到底是一個怎樣的體系?
飛機從起飛到降落,哪些人為它保駕護航?當它離地升空,空中和地面能否時刻保持聯系?緊急狀況一旦發生,哪些人能夠有效應急?事故一旦發生,就注定是無人生還嗎?
南風窗采訪了多位民航從業者,他們是檢修飛機的機務、對整個飛行計劃負責的簽派員、駕駛艙里的飛行員、客艙安全員、為飛機提供空中交通服務的管制員。
我們發現,飛機比我們想象得更堅強,它已然標準化到對“航空器上的每一顆螺絲釘該擰多緊”都做出了精確的規定。這張安全大網,仍然值得信賴。
連接天與地
2021年的365個日夜,全國共有977.7萬架次飛機起降,平均到每一分鐘,是18架次。
十幾萬民航人里,在停機坪上工作的機務員是其中一個重要崗位,他們每天專門負責檢修飛機,迎來送往一架又一架航班。
機場機務維修人員正在檢查飛機起落架安全運行情況(來源:視覺中國)
楊西瑋是其中一員。和他一樣的持照機務,全國有6萬人。
3月23日,楊西瑋在晚上8點開始了自己的工作,他要一直工作到第二天早上8點。
在負責的航班起飛或降落前,他會收到相應的工作包,里面載明所有他需要在當晚完成的工作內容:檢查機身、駕駛艙,確認各個系統的指標落在安全范圍內,排除故障。
這是一個細致的工作,起落架上的燈管不能有裂紋、駕駛艙上的玻璃不能有損傷、輪胎如果磨損到出現金屬絲就必須更換。如果漏油了,新鮮油跡的顏色很好辨認。
要是發現鳥翅膀,問題就棘手了。鳥的殘骸也許會卷進發動機,也可能卡進襟翼或者縫翼里,有時候,飛機還會因此停飛,以便做全面檢查。
那些肉眼無法捕捉的故障,飛機的中央故障顯示系統會幫忙,它發出告警,信息層層傳送,最終進入楊西瑋和同伴們的工作包。
機務人員仔細檢查著飛機零件(來源:視覺中國)
楊西瑋可能遇到的故障,幾乎都能在專門的檢修手冊上找到解決方案。這是一套精密的方案,“它已經細致到每一個螺絲釘的規格都有明確規定”。
怎么判斷飛機上的一顆螺絲釘是否擰緊?手冊會對力矩做出規定,這顆螺絲釘,只能擰2牛米,不能多也不能少,就只能是2牛米。
檢修后是待命,全國平均每分鐘18架次的飛機起降,都由約9000名持照簽派員事先為它們定制飛行計劃。
業內,簽派員被稱為“不上天的機長”;行話里,飛行員和管制員喊他們“家里人”;工作近10年的簽派員齊亞東說:“我們就像一根線牽著他們,指引他們安全到達目的地。”
簽派員要確認飛機性能、目的地機場航行通告、選擇合適航線、備降機場、搭配滿足任務要求的飛行員(如:能否飛過環境特殊的機場),能見度等天氣標準要高于安全標準,綜合評估來制定飛行計劃,給飛機加油。
不同的天氣、季節、乘客數量、行李重量、航線,油量都不一樣,需要科學計算,加多了不僅浪費,落地時還可能超重而不滿足安全冗余度的要求。
簽派員和機長共同確認并簽字放行,一次航班才真正開始運行。
簽派室里,機長領取飛行資料,了解航路天氣情況(來源:視覺中國)
起飛前,飛行員還要輪流繞機檢查,雖然只靠肉眼,卻能防范不少意外。
持有飛行員執照的吳尚告訴南風窗,如果有機務遺落的工具、地面障礙物、鉆到發動機里避寒的鳥獸、爬進客艙的老鼠或蛇都可以被發現。“如果起飛后客艙前面突然有蛇,大家都往飛機后面跑,那是不可逆的危險。”吳尚說。
機組和乘客登機就位,地面的空中交通管制員就開始為飛行員提供服務,他們是空中交通的“指揮員”和“交警”,最主要的目的之一是讓各航空器保持安全距離,防止在空中相撞——天空看起來雖廣闊,但很多空域并不對民航開放,安全間距要精打細算。
國內民航管制空域分為8個大型區域管制中心,每個管制中心又分不同的扇區,根據飛行階段和空域高度不同,管制員也有分工、把守不同的區域。
塔臺管制員會向機長下達可以起飛或降落的指令,為方便識別、減少混淆和通訊傳音失真,他們會把“0123456789”念成“洞幺兩三四五六拐八勾”。
起飛后,飛機按照既定航線穿過一個個管制區,管制員全程在空中接力,向進入負責區域的飛行員提供服務,即便交接時進錯了頻道,還可以在“像微信群一樣”的應急頻道找回正確的位置,即便遇上信號被遮擋,還可以通過附近的飛機向它傳話。
空中交通管制員在進行管制指揮(來源:視覺中國)
不過很多程序都提前輸入了飛機的系統,成熟的飛行員并不需要時時聯系管制員。
但飛機卻時刻向地面傳回數據,以接受管制員和簽派員的監視,飛機上安裝著很多“眼睛”。
簽派員李雨淞對南風窗提及了一項名為“4D/15”的追蹤監控能力,這意味著簽派員們能在地面以15分鐘或者更短的時間周期,獲取飛機的4D位置:經度、緯度、高度以及時刻。
飛機通信尋址與報告系統(ACARS)、廣播式自動相關監視(ADS-B)、北斗衛星無線電測定業務(RDSS)也成為監視航空器的標配,可以對飛機的異常機動、應答機編碼、故障和信息延遲進行監控。
簽派員齊亞東告訴南風窗,ADS-B是一個核心監控設備,國內97%的運輸飛機都具備這個能力。
“它就是一個自動廣播,相當于飛機上的一個大喇叭,在空中每隔一秒就喊,告訴周圍‘我在這里,我在這里’。”齊亞東說,通過它,地面可以第一時間知道飛機是否出現了異常狀況。
當飛機準備降落,機場跑道盡頭的一套盲降系統會指引飛機著陸,齊亞東告訴南風窗,它讓飛機“像滑滑梯,而不是走樓梯一樣就下來了”,這可以減輕飛行員的負擔,提高降落安全性。
航降系統中的航向天線(來源:中國民用航空網)
飛機起落架滑輪落在停機坪,并停止轉動,一趟行程才基本結束,迎接他們的是和楊西瑋一樣的機務員,按照工作包指示,開啟新一輪檢修和維護。
在天空與地面間,飛機就此完成了一次安全閉環。
天空中的應急
閉環之中,飛機仍可能遭遇緊急情況,同樣有一整套人機協作的應急方案。
剛工作那一年,一班飛機起飛后,齊亞東所在的航司接到消息,機艙里發現了一只老鼠,業內人士馬上能識別出風險所在——它有咬破飛機纜線的危險。于是,飛機返航,旅客轉移到另一架飛機執飛。
滅鼠行動要費點周章。他們密閉整架飛機,還買來粘鼠板貼在機艙,灌滿二氧化碳,封閉48小時,最后必須找到老鼠尸體,如果沒找到,還得再灌氣關上48小時。當年,他們灌一次就在粘鼠板上找到了它。
“當時我們的領導說,工作這么十幾年,從來沒遇到過這個問題。”齊亞東說。
有時,飛機在起飛階段遇上一臺發動機失效,就要依靠另外的發動機單發起飛,“像空客飛機的電腦一旦識別到起飛出現單發的情況,瞬間就會調用單發的程序,達到一個安全避開障礙物的高度,我們再考慮是返航,還是去其他機場。”齊亞東說。
2022年3月25日,重慶至莫斯科的3U3839貨運航班起飛后因機械故障返航,在重慶江北國際機場跑道上緩緩滑行(來源:視覺中國)
簽派員李雨淞也處理過一個緊急情況。
他負責的一次航班飛行過程中,監視系統突然發出了TCAS故障告警,“那個聲音特別大”。
TCAS是一種飛機空中防撞系統,當兩架飛機距離過近,就會發出相應的警示。
TCAS出現故障,意味著一大安全防線有失守的可能,飛機就不再被允許在8900米至12500米之間的高度飛行。
當時,李雨淞和同事立刻給機組成員打衛星電話核實情況,但未能接通;他緊接著詢問管制員,空管回復說,沒有接到異常報告,航班仍在正常飛行。
但詳情必須得到交叉確認,李雨淞和同事又給機組打了第二個電話,順利接通。
他們終于核實到,“TCAS故障”是信號傳輸錯誤,實際上只是發生了一個名叫“ATC故障”的問題,并不影響飛機正常飛行。最終,航班平安落地。
《中國機長》原型,“5·14”川航3U8633航班備降成都真實錄音:“四川8633,成都叫你”(來源:央視新聞)
如果飛機出現了更嚴重的故障,簽派員要立刻聯系管制員,通知鄰近的航班避讓或者原地等待,為故障航班開辟出一條暢通無阻的快速通道,便于他們備降。同時,簽派員還會協調地面上的救援力量,做好準備。
飛行員吳尚對南風窗舉例,如果起落架出了問題,要告知地面準備消防車,提前在跑道上鋪泡沫、防火的材料;如果有人受傷,那么傷勢、人數等情況,都要提前告知地面,安排好救護車,爭取更多搶救時間、減少損傷。
飛行員的應急經驗是通過日常模擬機訓練累積的。它不像學開車練的是日常用得上的技術,飛行員練的是“這壞了怎么辦,那壞了怎么辦”。
在國內某航司擔任副駕駛的飛行員周小滿告訴南風窗:“幾乎你在天上可能遇到的任何情況,都有應對的方法,我們都是訓練過的,都知道怎么操作。我們還是重復地去訓練,至少每半年就有一次復訓。”
中國民用航空飛行學院固定模擬機訓練室,教員與飛行學員一對一指導培訓(來源:視覺中國)
周小滿駕駛的飛機就包括此次東航失事飛機的機型:波音737-800。波音公司為這款飛機制定的快速參考手冊(QRH)長達800頁,其中載明了幾乎所有波音737飛機可能會出現的問題,以及相應的解決辦法。
周小滿的訓練就是圍繞著這本手冊上的問題展開的,“這整本書我們都很熟悉,我們可能不知道里面具體的每一步,但是那種重要的指導,我們翻找起來會很快。”
飛行員吳尚告訴南風窗,出現緊急狀況后,“飛機不會立刻就變成一個不穩定的東西,一個引擎壞了,飛機還是會在空中飛,它不會要求我3秒之內必須做一個決定,然后立即操作,會有足夠的反應處理時間。”
吳尚打了一個比方:把紙飛機垂直往下扔,不管再怎么使勁,它離開你的手之后就會平飛。如果在高樓層往下扔紙飛機,平飛到它沒勁了,才會再接著往下掉,但一會之后,它的速度又有了,就再次平飛。
“去模擬機訓練,目的就是為了縮短反應時間,也是讓人不至于一下子慌神蒙圈了。”飛行員許執中補充說。
生還,不靠奇跡
聯合國2021年公布了一組統計數字:每年有130萬人死于道路交通事故,5000萬人因此受傷;而國際航協的統計數據顯示,2020年全球共發生5起致命飛行事故,132 人死亡。
這么看來,遭遇航空事故對個體來說概率極小,遠遠小于地面交通事故,一旦遭遇航空事故即無人幸免的直觀感覺,也是不準確的。
1997年,南航3456航班在著陸過程中墜地,35人遇難,39人生還。2010年,河南航空8387航班在伊春墜地,機上載96人,52人負傷生還。
1997年,南航3456航班著陸過程中墜地
飛機失事信息網(PlaneCrashInfo.com)自1940年以來、每10年統計的全球“載有19名以上乘客的致命飛行事故”中,乘客的存活率都在20%以上,飛機受控飛行迫降的乘客存活率為42%。
2018年5月,川航8633號班機在近萬米高空,突遇駕駛艙風擋開裂而后爆裂,機長劉傳健安全備降、全員生還,成為傳奇。
生還不易,不靠奇跡。
當時,駕駛艙右座風擋玻璃忽現裂紋,機組立即向空管申請下降高度,并請求備降,成都區域空管部門馬上響應。
正要下降,風擋玻璃承受不住高壓爆裂,駕駛艙瞬間失壓,一度將副駕駛徐瑞辰與機長的電子飛行手冊吸出,他的半個身子掛在機艙外,是安全帶拉住了他。
川航8633機長劉傳健講述事發經過,(來源:央視紀錄片《生死迫降》)
同時,駕駛艙的氣溫驟降至零下,自動駕駛、儀表盤失靈,只能由機長劉傳健手動操作。客艙內氧氣面罩落下,乘務員按程序廣播和處置。
危急時刻,第二機長梁鵬出現,為劉傳健提供導航通訊幫助,機組繼續按程序處置,期間因駕駛艙風噪音太大、空中地面都聽不清無線電里的聲音,但機組將應答機調至7700代碼,提示地面飛機出現緊急情況。
空管監控著它的航路和高度,并向同一航路上其他航班發送指令,要求避讓,還臨時擴大了可供民航調配的空域,為8633開出空中綠色通道,并把周圍的備降機場申請下來。
事故發生35分鐘后,飛機成功備降,兩名機組人員輕傷。
一如川航8633緊急備降的經歷,是空中地面、人與精密設備、不同環節的從業者各司其職、協作應急的結果,后者也是中國民航日常運行的縮影。
從業十年,民航人齊亞東的個體感受是:中國民航很多安全標準高于國際水平。
2014年馬航370失聯后,國內民航就在推廣15分鐘內,地面必須和飛機聯絡的規則。“15分鐘是一個最大的間隔,實際執行的間隔會更短,有些是5分鐘就會有1次信號‘握手’,(萬一失聯了)能更準確預判到它的位置。”齊亞東說。
馬航370
2019年前后,印尼獅航和埃航運營的“波音737 Max 8”機型在5個月內先后失事,當時,距離埃航飛機失事不到20小時,中國民航局率先宣布,當日即停飛已投入使用的該機型飛機。
齊亞東還給出了一個對比,國外可以看到飛機落地后機身和跑道交叉或接近垂直的情況,這是由于它在大側風降落。但國內民航對降落時的風速有更嚴格的標準限制,“一旦超標準,空管不會讓飛機落地,所以在中國,你很難見到飛機以如此夸張的姿態落地。”齊亞東說。
就連對飛行員的考試難度都更大。飛行員吳尚告訴南風窗,曾有空客和波音的專家說,國內民航的考試好難:“說‘怎么還能這么多東西一塊壞?’因為上模擬機的頻率太高了,簡單的不夠做了。”
民航的容錯率很低,為保持高度警惕,安全檢查既多且嚴,一年之中無縫銜接。
先是歲末年初大檢查,接著民航一年兩次的冬夏換季運行,之后是暑運檢查,結束后又趕上國慶,再切換到冬季運行,接上民航安全100天倒計時,最后回到歲末年初大檢查,循環往復。“稍微松懈一點,(檢查)又會把整個情緒給提升上來。”齊亞東說。
“民航人的所有工作,根源都是在保障安全。”民航機場運控中心一名從業者對南風窗說,他們當中不被外界熟悉的崗位、職責、姓名,數不勝數。
西藏航空機長許琰,2019年12月當選“西藏工匠”,總飛行一萬八千多小時零差錯(來源:視覺中國)
飛行員吳尚最敬佩的是機務員,“他們的知識量超過飛行員,更需要細心”,他稱之為“幕后英雄”。
作為一名機務員,楊西瑋最喜歡的時刻,是晚班結束的清晨。
天氣晴好的時候,空中會出現粉色的霞光,而他完成了航前檢查,即將放飛這一天中的第一架飛機。
“放飛機”是他工作中的例行程序。飛機起飛前,他會檢查機體的安全,然后為飛機插上轉彎銷,以便這個大家伙能夠在滑行道上轉彎。
最后,當飛機準備起飛時,他和同事會拔下轉彎銷,一個人負責把轉彎銷舉起,另一個人揮手向機長示意:轉彎銷已拔,可以安全起飛。這時候,機長也會揮手向他們致意,滑行燈和起飛燈隨之亮起。
他說每次揮手都很開心,看到飛機穩穩躍入機場上方寬闊的天空中,太陽很快就會升起。他知道,完成了一夜的工作,此時,終于該下班了。
(應受訪者要求,文中人名皆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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